云少佳

嗨嗨

[时 间 长 河 | 8: 00] 新 岁

第2棒《新岁》


1


张旸坐在紧靠车窗的位置,车子很闷,包厢里的劣质酒精味、香水味和旧棉袄的霉味,直熏得他头晕脑胀。他使了好大劲终于挪动了一点车窗。


窗外的冷风呼呼的随着缝灌进衣领里,刀子似的,把车里仅剩的一点热量都搜刮干净。没多久,一旁下棋的中年人就又伸手把窗户关上了。


对面坐的是一个带孩子的女人,低垂着脸。一旁小孩穿得像肉粽,戴着极其宽松的毛线帽,摇头晃脑的,声音黏腻得让人发痒:


“娘,那个阿哥的头发好长啊。”


“小虎。没礼貌。”


“噢没关系没关系。”


张旸想露出和善些的笑容,但他发现自己的脸有点僵。


太久没有笑过,连表情都变得不受控制。对面的小豆丁怯生生的看着他。无奈之下,他把手伸进皮包里。


两本书、三件衣服和几张纸币……


他几乎触遍包里的每一处破损,明知里面空无一物,却还不死心的掏啊掏。


不会再有随手搁置的糖块儿了。


意识到这件事,张旸把脸埋进围巾里,眼睛像进了沙子似的直发酸。


他知道自己是懦夫,但他没想到竟然能没用成这样。对于即将面对的陌生的城市,对于自己已经山穷水尽这件事,他瞬时堆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之感。


绿的发黑的树,比山还高的洋房,窗外驶过的一车车货物。


他全神贯注的思考着一个又一个无聊的疑问,但越想却越回到原来的起点。


这里的每个人都看似对车外的世界寄予厚望。只有他抱着皮包,依旧装作局外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周遭。


等车到了终点站,等周围的人挤成一团又迅速散开,


南方的太阳光亮的让他睁不开眼。他用手遮着,深深吸口气,悄无声息的朝车外走去。


2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广州。也不是他第一次见李奕谆。


早些年,他和他总能在酒宴碰上。


只不过后来他出国念书。再之后,他家道中落,来往便成了不再可能的事情。


记忆里,在他们都还很小的时候,那样的宴会,繁复又冗长得索然无味。


李奕谆像大人一样端正恭敬的坐在角落。既没有随他父母敬酒打招呼,也没有和少爷小姐们四处寻乐子。有人主动和他打招呼,他便颔首畅谈,礼貌又温和。举止仿佛在兴致盎然的注视着一个玻璃匣子,看里面的人如何虚荣的推杯换盏。


他很早就察觉到李奕谆的谦和底下藏着与名利场气质相背离的抱负与胸襟。


张旸从来不奢求能进入他的世界。


所以在家里发生这种事情以后,他最不愿意李奕谆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件事。


他认为,如果一直在意的人知道自己的处境,和别人一样瞪着眼、吃惊又故作怜惜。还不如干脆从百货大楼一跃而下。


3


但事实是他没跳,而且还恬不知耻的一路坐到了广州来,乖巧的接受李家给予的人情。


月台旁的长椅很硬,把手还冷冰冰的。刚下车的张旸坐在椅子上,左手挎着皮包,右手艰难的把票据小心塞进皮夹里。


不远处一个面色青白的女人踉跄的走着,裹着脏兮兮的貂外套,凌乱的卷发软塌塌的黏附在额角,手臂肉眼可见的细如枯枝。


在这个世代里,这种场景并不少见。车站里会有接吻的情侣,有送孩子上学的父亲,自然也会有瘾君子。


尽管心里畏惧,张旸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定在那抹红色里。因为那女人让他霎时想起了他可怜的母亲。


一模一样的,仿佛抽干灵魂的一幅躯壳。


正看着,突然,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


“张先生。”


来人语气爽朗,笑着和他握手问好。


“舟车劳顿,辛苦了。我是胡宇桐,小智今天有事所以拜托我来接你。”


一旁的司机打开车门,接过他的行囊。


“叫我张旸就可以。”


他勉强朝胡宇桐挤出一个笑容。眼睛却死死盯着司机手上的他的皮包,生怕一点意外让别人知道里面有多简陋。


张旸坚定的认为,那是他最后一点不容僭越的尊严。


哪怕大家早就知道他一无所有。起码对于他生活里零碎的绝望和崩塌,他还有权利保有一层遮羞布。


他想,至少自己还不是一幅没有灵魂的躯壳。


张旸回头一望,那个女人已消失不见。关上车门候,车站的喧嚣声也被隔绝在外。


4


胡宇桐坐在副驾驶,张旸坐在后座,得益于这个不利于沟通的角度,张旸一上车便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的树和建筑。


胡宇桐颇有疑虑的侧过头,


“张旸,你别多心,画廊那边突然有事,他实在脱不开身才没能过来。”


“没关系。智哥忙我是知道的。”


张旸不自觉的抠弄手指,觉得车里暖气实在是开得很大,热烘烘的直往脸上打,他低下头。


“若他来接,反倒有愧,我已经够给他添麻烦的了。”


“没有的事,你万不可这样想,小智大费周章接你过来自然首先是因为你有才能。”


胡宇桐又侧过头看了看他。


“我和小智作为同行也认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人品你可以放心。”


之后的聊天展开的并不顺利。结束了李奕谆的话题胡宇桐便开始硬聊广粤文化,好吃的,好玩的,活脱脱一个外交大使。


不时戳中张旸倾诉欲的时候,他会滔滔不绝,但是一旦等他表达完了,或者胡宇桐接不上的时候,气氛又会马上陡然直下。


张旸时常替胡宇桐捏把汗。费劲心思找话说实在辛苦。好在车程不算远。


李奕谆的住处是一幢标志的双层小洋楼,附带的小花园面积不小,树林阴翳,花叶错落,俨然一片生机盎然。


胡宇桐领着张旸径直走入小屋。


“你先和小智一起住,现在外面风头火势你也难租房子。等之后安定下来,你再搬出去也不迟。”


听罢,张旸尴尬点点头。他知道这是胡宇桐在给自己台阶下,以他现在的经济状况根本租不起房。


但本以为李奕谆会随便打发个小屋子给他。看到这幢小楼,他先是有点受宠若惊,而后又像卸下千斤重物。


很显然,这是一个足够温暖的地方。甚至比他家富裕时住的房子还要好。尤其在他看见李奕谆给他准备的卧室——


一进门墙上挂着很大的一幅画,画里是柔粉色的晚霞,衬着一栋橙红色尖顶、奶油色墙面的洋房和一些不知道什么品种的热带植物,看着让人心情很好。


书桌和椅子都是梨花木的,触感竟和体温相近。书架上堆叠着许多外文书籍,还有卧室里随处可见的暖色夜灯。


离家之前,他打电话和张旸家的帮佣确认过张旸的起居习惯。原以为只是做做样子,但没有想到他竟都悉数准备。


“如何,卧室还算称心吧。我和他提议过墙画用另一幅更好,他死活坚持要挂这个…”


胡宇桐打量着那幅巨大的粉色画幅,挠了挠头。


“这幅就很好,我觉得落日很漂亮。我喜欢这个。”


卧室向阳,光从窗外洒进房间,衬得画作愈发柔和绚丽。张旸的心情也一下变得充盈起来。


5


之后,胡宇桐带他大致参观了一下附近的街区,顺带订做了两套衣服,吩咐老妈子去百货商店采买了需要的物什。


“还有什么要的你尽管和小智提吧,我可能要先走。”


由于挂心家里生病的小熊,胡宇桐晚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告别张旸,急匆匆的上了车。


他走后,屋里只剩他一个人。张旸便四处瞎逛。


李家是做陶艺和画廊生意的,据说在南方名头还很响。但从他家的装潢看,确和一般的豪门府邸不同,简单且雅致。


张旸的第一想法是,风格就和他本人一样。


干净、独特,散发着冷冽又清新的气息。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一天。


酒会上灯火辉煌。他因不胜酒力在屋子外的长椅上休息。


院子里的景色如同复刻的某件艺术品,蔷薇粉白的一片,暖黄的灯从荆棘和花瓣的缝隙里透出亮斑,忽明忽暗。


李奕谆靠着墙站在屋外。


不知道是幻觉,还是蔷薇的白过于扎眼,他的身上就像披着一层白色光晕。领带松散的解开。


他看见张旸坐在长椅上,笑了笑。


“你也出来透气?”


张旸自顾自的摇头,


“看样子你不太喜欢里面那些人。”


李奕谆用指尖捏住附近杈过来的一小朵蔷薇,眼神锐利。


“刘太太敬酒词三句不离她的慈善酒庄,听她说话,你别想再吃得下什么。”


说罢,张旸还模仿了一段。他们相视,大笑起来。


“看起来你也很讨厌这种场合。”


“说不上讨厌,但是,你总会抱有其他期待。”


“期待什么?”


“不清楚,可能期待一些不那么无趣的东西。”


张旸坐在长椅上,双手耷拉在大腿上,抬头看他,眼睛空洞得像雕像,竟陡然冒出一股热气。


“智哥。”


“嗯?”


“那你觉得我无趣吗。”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问出这句话,但当时的他极其渴望一个肯定的答案。


于是,夏夜温暖的海风将春天冷冽的雨季驱散。他清新的气息将张旸通身环绕。就像在国外时,常闻到的牛油果的味道,淡而清爽的甜。


之后的事,别指望一个不胜酒力的人再想起多少。


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李奕谆俯下身子,索取了一个他的吻。


是不是暂时可以把那小段梦一样的回忆看做是答案,很久以来,张旸一直没有定数。


但不可否认,他也抱有幻想。


就在他费力的回想这件事的时候,他坐在李奕谆家的沙发上累得睡着了。


附带一个恋人重归旧好的戏码,还有李奕谆再次吻上他的梦。


6


等他再醒过来,李奕谆正在把橙子切成小块,


“智哥?”


张旸打了个寒颤。


李奕谆比印象中瘦得多。


胡宇桐和他说过的,‘现在李智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用命守下来的。’


他想起这句话,忽然对自己来叨扰他感到莫名的泄气。一下子原本想说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醒了?吃点水果吧。”


他轻轻把果盘推到他面前。


“不用,智哥你吃。”


张旸又把盘子往回推。


李奕谆摇摇头,看了一眼缩在沙发角落不知道在胡想些什么的张旸,他叉了一块就往他嘴里塞。


“你应该很擅长翻译英文吧。正好我们也缺翻译的人手,现在广州到处都是洋人的线人,自己人总是可靠得多。”


他眼神恳切,认真的看着张旸,有好几秒,张旸觉得自己还神游在那个粉蔷薇的夜晚。


“张旸,谢谢你愿意来我这儿。”


果然,橙子比张旸想象中要酸得多。


他吸了吸鼻子,第一次被橙子酸出了泪花。


7


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在一个房子里,但李奕谆总是很忙。早出晚归。


张旸则常在家办公,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和家里的老妈子在家里大眼瞪小眼。而他和他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


李奕谆还像以前一样,说话做事都非常稳当。


但与此同时,恋爱脑小侦探也还是能从这些一如往常里找到异样。


张旸偶尔发现厨房水槽里有酒味,偶尔听说他带了男孩子回家,偶尔知道了洗浴池旁边总闲置着不属于他的古龙水。


他没有深究这些异样,就像他没有深究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样。


因为只要李奕谆没有交往对象,这种做派就不能算异样。


张旸暗暗决定不去管这些。


那天挂钟一如往常的摆向九点。


“他今天也不回来吃吗?”


“是,先生说今晚约了朋友。”


老妈子家有小孩得了风寒,她把菜饭热了之后就请假回了家。


晚饭后屋外忽然下起大雨,张旸没胃口,饭菜都没动几口。


他裹着外套坐在小院子里,即使是留门其实也完全没必要坐在屋外。但张旸就是鬼使神差的想出去外面等着他。


他坐了好久好久,久到不知道已经过了多长时间。他躲在花园的遮阳棚里,雨丝夹着风斜着飘落在他的身子和发梢上,冬夜的风冻得人眼睛疼。


过了好久,他看见李奕谆的车从街角拐进来,从车上下来的还有另一个男人,个子和张旸差不多高,皮肤很白,看起来应该也是与他相熟的画家。


两人同撑着一把伞,陌生男人不时凑近他耳边,讲些什么,李奕谆又是笑又是回应着。


张旸悲哀的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小家子气。对于李奕谆的交往现状,他并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李奕谆和陌生男人经过花园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遮雨棚里的光亮。


湿漉漉的张旸正呆坐在寒风里,见状,李奕谆脸上顿时没了笑脸。


“怎么在这里等。”


他上前掖了掖张旸披在肩上的外套,把伞抵在他身前,


“做饭的老妈子请假回家了。我想在这等等你。”


随后,李奕谆和后面的人说了些什么,把伞递过去说了什么,那人就走了。


“走吧,我们先进去吧。”


张旸的头发湿漉漉的,就像某种大型犬类。进屋后李奕谆没有歇脚,径直去厨房煮了姜茶,还烫了毛巾拿去给他。


“以后别这样等,待会冻上了。”


“知道了,是我做了多余的事。”张旸紧握着杯子,指节发红,眼睛故意撇向其他地方。


“反正小智先生也不需要我的担心。”


李奕谆站到他面前,看着又缩着坐在沙发上的张旸,嘴角浮现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我需要。”


张旸也看向他。他明显的察觉出,他们之间,几年前酒会那次袒露心扉的感受正被突然唤醒。


香薰蜡烛的光勾勒出他和他的轮廓,李奕谆跪在沙发上,轻轻扶着张旸的肩膀一点点靠近,两条光的轮廓线几乎随时能融化在一起。


但就在光线即将重叠的下一秒,张旸推开了他。


连他自己都没有料想到他会这样用力的、逃脱似的拒绝曾朝思暮想的这一切。


李奕谆红着脸坐在他的对面,因张旸突然的举动而乱了阵脚,低头不语。


“对不起。但我不是你用来消遣的玩物。”


“张旸……”


他跑回他的卧室,开着李奕谆为他准备的夜灯,正对着那张粉色晚霞的画坐在地上。


他哭了。


画面上的云柔软的仿佛能随时揉碎和屋外的雨声混合在一起。


一整夜,他盯着那幅画,时哭时停。


那种自卑又不甘的心绪狠狠将他勒紧,直到眼睛酸胀得睁不开,噩梦才渐渐牵起他的睡意。


8


等到张旸醒来,李奕谆已经不在屋子里。


餐盘上有煎蛋和培根,黄油面包用纸袋子装得好好的被放在一旁。


以前李奕谆从不吃西式早餐,但自从张旸来了,渐渐家里的早饭变成了西式早饭。老妈子不懂做,早饭就都变成李奕谆的额外任务。


张旸咬了一口已经冷了的吐司,发现有张纸条被压在盘子底下。


“事出紧急,过香港两日。勿念。


                                                             智”


外面的风比昨天还要猛烈。天空灰暗得像要把整座城市都卷起来。


收音机里絮絮不止的放着xxx地xx区沦陷的战报。


他躺在李奕谆的房间里,回忆着昨天他看向自己的表情。不自觉的抱着枕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他多想独属于他一人的清甜气味。


有时候选择的意义就是等选择完过后才发现其实一切都没有意义。


只要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张旸就止不住的后悔。


9


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日子很枯燥。


吃饭、睡觉、工作。偶尔他会盯着窗外的暴风雨一动不动好几个小时。偶尔他还会弹一会钢琴。但大部分时间张旸都用来想他。


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一周。


老妈子回来了。收音机还不停播报着战事,到后面,张旸干脆把收音机天线折断了。


外面的景致变得越发可怕,像黑色鲸鱼的胃。


远处的黑烟绵远不断,他每晚都不得不听着直升机震耳欲聋的响声入睡。


日子从一个黑夜过渡到另一个黑夜,一点空白也没有,慢慢的,张旸也不知道已经过去多少天了。


他悲哀的发现。也许某一天的某一刻,炸弹会从天而降,这栋房子和自己都会化作没有意义的灰烬。而他的后悔也将永远无法弥补。


10


“陈妈,你要是害怕就走吧,这个局势,这一片保不住了。”


张旸把自己所有的钱和值钱的家当塞进老妈子的包袱里,


“您也一起走吧。我们连夜去码头走水路。这样就能逃出去了。”


张旸摇了摇头。


“活下去要紧,先活下去!”


“晚了就难走了,陈妈,你快离开这。我自有打算。”


“您这是何苦!李先生他不会回来了……”


说着,老妈子禁不住掩嘴抽泣起来。


“我没关系,你快走吧。”


张旸看着窗外闪动的火光,湿了眼眶


“很快,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11


除夕,对中国人说那是辞旧迎新日子。张旸觉得,粉碎一切也算是另一种新生。


房子里已经没有供电了,他看着天慢慢变黑,安静的躺在床上。


任何走不下去的时候,张旸第一反应总是逃避,所以他想过许许多多钟结束生命的方式。


但现在,在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现在,在家国大义先于一切的现在,他还是想再见他一面,即便他们对这大势所趋什么也做不了。


窗外,所有东西都在燃烧,树、飞机、房子。


那天晚上,张旸睡得很沉,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12


“张旸,张旸。”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睁开眼,李奕谆就坐在他身旁。


“新年快乐。”


他把压年的红纸轻轻塞进他手里。


夜幕将至,透过房间的窗子看,远处是满天火光。而新年就要到了。


张旸看着眼前的人,种种害怕、自卑的复杂情绪都仿佛全然散尽。他从未觉得自己离他那么近。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他现在只想吻他。


在一切都终将埋没在历史里的一天,他们完整而深刻的拥有着彼此。


远方的赞歌被轻轻唱起,


新年快乐,我的爱人。


————————————————————————————


谢谢你看到这里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顺遂噢!


尽情期待下一棒@Wan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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