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少佳

嗨嗨

秘密

1

良姐姐结婚那天,我特地从寄宿学校请了一天假回县里。那时离高考还有六十八天,班里成绩和我相当的尖子生们都咬着牙学,恨不得一天48小时。班主任是个负责的年轻老师,拿着作业走到我宿舍,

“朱弈,下周模考了,非去不可?”

我笑着,话锋讨巧的避重就轻。“老师,我速去速回,保证把卷子写了。”

十几斤的书包把我肩膀勒得生疼,我搭上去县里的大巴车。隔壁坐的大爷睡着了嘴里直哼哼,我合不上眼,望着车外的车流,我又想起我和嘉文还有良姐姐一起的日子。

2

我和嘉文是亲兄弟,他长我两岁。良姐姐是我们的表姐,长我四岁。我们家离良姐姐家撑死走五分钟,带跑的两分钟就能到。我和嘉文小时候总是比着赛跑去她家。

爸妈的小食铺就开在村口,也不远,卖点儿炸饼,甜豆花之类的东西。我和嘉文也常去,但去了就得帮忙,比起家里的食店,还是良姐姐家吸引力更大。

良姐姐的父亲在镇上当官,她妈妈也坐办公室,家里一瞧就和我们家不一样。

她有自己的房间,宽敞亮堂,不同于我和嘉文的铁架上下床,一转身背就贴着墙,到了夏天热得够呛。她家还有大彩电,我们两个搬两张小凳就能一直看到饭点。她爸爸待我们也好,是个文化人,我和嘉文调皮又闹腾,每次闯祸了他总是一口一个“没事、没关系”,不时还塞些小东西小零嘴让我们带回家。上学期我眼巴巴看着电视里一个带陀螺的模拟变身器玩具,很帅。我当时很中二,站在他们家电视机前转着圈跟广告歌一起“变身”。

嘉文笑我是呆瓜。舅舅在一旁腆着他的啤酒肚笑着问:“这个玩具哪里有卖?”

我说学校门口小卖部20块一个。第二天,我和嘉文放学回家。我爸就塞了一个红色塑料袋给我,说是舅舅给的。里面惊喜的出现了那个带陀螺的玩具还有一本《老人与海》。

我当晚就和嘉文拆了那个玩具,玩得觉也不睡。只是很惭愧,老人与海现在还在柜里连封皮都没开。

3

良姐姐家不可避免的成了我和嘉文除学校操场和废弃罐头厂以外的第三个根据地,上初中之前,我们是她家的常驻人口。

和我们俩不同,良姐姐温声细语的,也不玩玩具,常常低着头坐在客厅的桌子上写作业或者看书,偶尔闲着就用刀把削了皮的水果切成小块给我们吃。她的手很巧,橘子皮剥下来像完整的一朵花,都拿到院里的地上晒。不过大抵会被我和嘉文拿来玩,用笔画上鼻子和眼,橘子皮丢得他们家到处都是。良姐姐也不发火,安安静静帮我们收拾好。

等到我们准备小升初,良姐姐也在准备中考。我和嘉文学习就跟玩似的,不怎么抓紧,靠着那点小聪明倒也不差,隔三差五还总去她家。

有天夜里,雨下的很大。嘉文和我去池塘里抓青蛙。从头到脚弄的一身湿,我们怕这副样子回家会被老爸老妈骂,就又去找良姐姐。推门进去却看见她佝着身子抹眼泪,眼睛又红又肿,还坐在客厅那个靠窗户的桌子前,书堆在桌子上比我都高。

舅舅在阳台,眼睛盯着外面,不知道看什么东西,叼着根烟吞云吐雾。我们两个左手提着鞋子,右手捏着青蛙湿哒哒的走进他家,地毯上,一脚一个印。

舅舅看见,也没问我们怎么弄成这样,只是问我们吃没吃晚饭。

我们摇摇头。

嘉文傻愣着不说话。我眨了眨眼睛说,我们找良姐姐。

良姐姐趴在桌子上忙着哭,迟迟不回声。

舅舅把烟掐了。一眼没看她。

“我待会送你们回去吧,外面雨下的挺大的。”

4

嘉文和我撑一把伞,伞上印着“幸福万家,共创文明城市”。舅舅自己撑一把伞,伞上也印着“幸福万家,共创文明城市”。

他走前面。我和嘉文走后面。专挑水坑走,到家之后挨着我们俩走的舅舅裤腿湿了一溜。

我爸妈看见他,还离老远就大声招呼:

“好久没来了,进来坐啊。”

“不坐了。小孙晚上加班,我得去接她。”

我冷得连忙进屋把湿衣服脱了。光着膀子钻进沙发罩子里。

嘉文还猫着腰在那门框里不知道干些什么,我喊他一声。

“你干嘛?”

“我在听他们说话。”嘉文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小心翼翼跟做贼似的。

“那你听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听见,但是舅舅给咱爹钱了。”

“为什么?”

“我咋知道。冷死了,快去洗澡。”

夜里我躺在床上。窗外的雨一直下的很大。蚊帐外面有飞蛾的影子。我睡不着。用力摇了摇床板。

“嘉文,嘉文。”

嘉文翻了个身,好久才回我。

“干嘛。我都梦见好东西了。”

“你说,良姐姐为什么哭啊。她今天一句话也没说。”

“我哪晓得。可能是谈朋友了。”

“和谁?”

“我怎么知道。”

“你去问。”

“我不问,又不是我想知道。”

“你不想吗?”

嘉文沉默了一阵才回。“问了她也不说呀。”

之后我们又说了什么也忘了,听着雨声。我和嘉文都累得不省人事。

良姐姐的事像那天夜里抓到的青蛙。不知道怎么就消失在那个春天里。但我一度认为她过得很幸福。她有很好的父亲,不会捏着嗓子大声骂人;还有自己的房间,不用和兄弟姐妹挤在一块儿。

这种日子对我来说是幸福的图景,一直默默在脑海里回荡,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像林子里的春笋。

5

后来我和嘉文运气好,考上市里的初中,却听我妈说良姐姐去读中专了。

再有一次放假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整个人开朗许多,脸上挂着笑,明媚又灿烂。手上油亮亮的涂了红颜色的指甲,头发也染了棕黄的,穿着紧身连衣裙和我妈在铺子里聊天,声音时大时小。

她见着我们两个,走过来搭了一嘴:

“市里的书好读吗?”

我和嘉文摇摇头。

她皱着鼻子笑起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扭头就和我妈告别了,打了个摩的,不知道要去哪里。我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突然觉得他很酷。酷得好像离我们这些土包子更远了。

暑假我们去泳池的时候又见着她。我看见她和一个男生肩膀贴着肩膀靠在椅子上聊天。我指给嘉文看。

“良姐姐谈朋友了。”

“那个不是修车行王叔的儿子吗。”

我点点头。

那天良姐姐脸上的笑容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就像潜伏在未来某一个早晨的印证,而这种印证很快就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6

市里的书,确实是不好读。我开始不断想起良姐姐的生活。不断的好奇她现在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是不是还穿着漂亮的衣服,会不会在河边骑机车,还有没有和王叔的儿子谈朋友。这样的生活,应该比念书有意思吧。

初三的时候,我和嘉文也不在一个班了,独自埋头的孤独很快将我淹没。我脑子里的怪想法出现得更多。

上学期的期末成绩一落千丈。我拿着单子去给家长看。我爸除了一遍一遍的重复“你该怎么办”也说不出其他话。问我是啥想法,我干脆说“不想读了,不是那块料。”

他们虽然嘴上喊着造孽,但表情我瞧着也不是十分难过。

我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嘉文问我怎么了,我也憋不出个原因,只觉得这无趣的日子实在没劲。

等到初三下学期的第一个礼拜,我没去成上学,又见到良姐姐。她在她家里串手链。

我问她这是干嘛的,她说转运。我说,我也想转运。

她弄了一串紫色的给我,

“紫水晶助学业。”

“换个别的,我不想念书了。”

“为啥?”

“想和你一样。”

良姐姐笑了,说:

“你不适合。”

她把紫色的手链加了个小貔貅递给我。她手上戴的那个也有个小貔貅。她笑着露出两颗虎牙,凑近我的耳朵:

“我和你说个秘密。”

……

那以后过了很久我都没有再见过良姐姐。但我还是靠着最后一学期的努力压线考上了市重点,嘉文比我高了三十几分,也和我进了一样的学校。

有时我会觉得这种生活是不是另一种被安排的结果。但如果不被这样安排,我又可以走到哪一步?我不知道。

回南天的窗子上会留有薄雾,我活得就像窗户里的人,在知道那个秘密后,才开始慢吞吞的抹开窗子里的水雾。

7

我和嘉文没事总爱打乒乓球。每天下午放学都在学校乒乓球馆里打上两局。边打边吹牛。

“你会打鬼旋吗?”

“就大力旋一下还就鬼旋了。你会打超级无敌大力旋球吗?搞得好像我多外行一样的”。

我们会挥霍一大把时间说这种无聊话。但我喜欢嘉文这种没心没肺的样子。只有他才能让我在这个家真正的安心。我能不断的从那张傻憨憨的笑脸里捕捉到我们之间的连接。不掺杂任何复杂的关系和情感。

但不知道不代表不存在。偶然提起的一个话题,让我突然发觉,嘉文没准也一直藏着秘密。

“你的乒乓球是外公教的吧?”

“是啊。”

“你的姿势和外公的姿势很像,每次发球脚都会拐一下。特别好笑。”

我嘿嘿两声。心里却闷闷堵上一点。明面上我们是亲兄弟,在老人眼里嘉文却只算是外孙,基于这种理由,小时候外公好像的确更加亲近照顾我。

我手里的红面球拍已经旧了,但我还在用,这是外公给我的。外公常在老院子里教我打球。在雨棚里架上球桌,正对墙上张怡宁夺冠的海报,他迈着弓步,一点一点教我发球、扣球、旋球。现在想起来,记忆居然模糊得像梦。

但那个时候嘉文在哪里呢?他也像良姐姐一样坐在某个靠窗的桌子上,安静的做着自己的事情吗?

我的童年常常和良姐姐和嘉文黏在一起。却极少了解他们独自待着的样子。

第一次,我发现,不再和我嬉笑打闹的时候,他们在想的东西我竟然全然不知。

8

和我所在的地方一样。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找到这样的寻常小镇。

一对年轻的夫妇冒险在私人诊所的产房里迎来第二个孩子。等父亲见到婴儿时,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是个男孩儿。但这家父亲是刚升上职的公职人员。理所当然作为一家人的盼头,在计划生育严格执行的当下,这个孩子不能成为他的污点。

于是孩子被交到镇上个体户的姑妈手上。罚了钱,上了户,有了第二对爸妈,分多了一份爱。事情结束得十分圆满。

但这些大人没有在意过,爱只有那么多,分了出去,就会变少。这些少掉的爱本来就该属于另一些人。

我想象过任何一个嘉文或者良姐姐讨厌我的画面,但最后连串起来的却不是讨厌的回忆。因为我发现,担心、照顾和爱都是实打实存在着的,哪怕是和那个秘密一起。他们深埋着的是对长辈的埋怨,但努力想要表达还是对我的理解与关心。

知道秘密以后,我会任性的开始和他们分“你的,”“我的”。会很想拥有自己独处的时间,也常常幻想去离家好远好远的城市上学,但大部分和他们割据开的时间里,我还是很想念他们。

9

手链对着太阳反射着奇异的闪光,那个下午良姐姐笑着和我说:

“我很想讨厌你。你一出现,我就只能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一点点失误都必须否定掉我想要的另一种人生。

但是,那又怎么样,你还是我弟弟。我还是忍不住想关心你,照顾你。即使对象换做是嘉文也一样,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都要互相扶持着过。”

若干年前,我穿着被雪糕渍弄脏的衣服,拿着橘皮在电视机前转圈。良姐姐在看一本小说,强忍笑意。嘉文腮帮子里还塞着苹果块口齿不清的说话。一旁,彼时还是我舅舅的男人目光和蔼的看着我。

我清楚知道日后许多年我都会注视着这一幕认真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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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看到这里。


写这篇的契机,源于我一位相识多年的友人。其中也融合了非常多我自己成长过程中的感受和想法。可惜表达不太妙,如果他看见了估计会嘲笑我想太多(笑)

家庭就像双向开口的容器,很多时候不是我们自己出不去,而是我们的意识更习惯于待在那里。真正没办法从容器里出来的通常只有舍不得我们的家人而已。

(๑•̀ㅂ•́)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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