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少佳

嗨嗨

窥风

1

上午课间去交作业的时候,我罕见的碰到了严宇山,他和我一个高中,碰到我大概已经认不出,但就这么在学校碰见他,我还是第一次。

他穿着夏装的校服,太阳晒在胳膊和腿上,明晃晃的,肤色还和以前一样白,他笑着,一个小个儿女生紧拽着他的衣角,一拉一扯,两个人在楼梯间打闹起来。新出的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显然,是情侣款。他们径直穿过我,我也识趣,头也不抬的穿过他。

2

我和严宇山本来就是陌生人,只是因为我妈和小苏阿姨的关系才产生联系。小苏阿姨是严宇山的妈妈。我和严宇山十几年来从没说过话,但借由这层关系,却总能间接从我妈嘴里听到他的事。

小苏阿姨,不是我的什么阿姨。是我妈用她强大的社交技能交来的朋友。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妈总要去接我放学。下午放学早,下课好久,每天总有那么些小孩逗留在教室里,不到门卫来赶也不走。除了我这种留在教室捡个破烂塑料瓶也能玩半天不出去的,还有一种是放了学还在教室里“复习巩固”的。严宇山就是这种。

久而久之,小苏阿姨和我妈就在等我们放学的时候搭上线了。严宇山成绩好,运动也好竞赛名单上总看到他的名字。我妈很难不感兴趣。

小苏阿姨总穿一件暗红色运动衫,亮红色运动鞋,即使按照当时的审美也不能算顺眼。但她人长得好看,眼睛笑起来像弯弯的月牙,亮亮的,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我妈和她一见如故,聊起来就没完没了。那时还没有微信,她们就记上对方家里座机的号码。有时放学回到家,还能听见我妈在和小苏阿姨小小声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每次放学,小苏阿姨推着个单车,轮子比我妈骑的还大一圈,看到严宇山,就招一招手,朝我们这些小鸡崽们大喊一声“阿山!”。然后,一个比我还矮半个头的小男孩就会突然在我身边跑起来,掐着嗓子尖尖的喊一声“妈妈!”

我从没见过声音这么尖的男生,喊起来震得我耳朵都疼。这时,小苏阿姨会从那百宝袋一样的保温包里掏出一瓶牛奶,一个面包或者烧饼一样的东西递给严宇山。严宇山坐在单车后座上,车还没开就吃起来,在车后座吃东西的他,那副神气的样子总让我十分讨厌。

“妈,我也饿。”“祖宗,玩那么晚还好意思说饿呀……回去就吃晚饭了。”每次这种时候我都只能眼馋。明明那么大个饼,他分我一半就好了。从春雨绵绵的小街一直到漆黑得路灯都亮起的冬天,小苏阿姨总这么穿着红色运动衣来接她的阿山,那个大轮子滋溜溜的开了一整个小学时期,我就馋了一整个小学时期。

3

等小学毕业,我去了市一中,他去了师大附中,我没再见过严宇山。但他的信息还能顺着我妈那张嘴络绎不绝的传进我的耳朵。

初中我被我妈按着脑袋学进了竞赛班,竞赛的知识对我来说像天书,听不懂,学得更没劲,不是迟到就是早退,竞赛作业也胡乱做。我妈到了后期就盯着我做,边盯还边提起他,

“别人严宇山,念书从来不用家长操心的。”

我搞不懂,但他大概是很擅长学习的那一类,有学习天才就肯定有学习普通人,我觉得自己只要做普通人就好。渐渐我妈破罐子破摔也没再提。

直到后来,初中升高中,市里降了分,我如愿的吊上车尾,上了市重点。严宇山的名字又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这一次不赖小苏阿姨。

严宇山一来就成了我们级的风云人物。他作为新生代表上台演讲,不是小时候那种又尖又亮的声音了,一停一顿,意气风发,声音温和低沉,很好听。他在台上讲话的时候,我瞧见附近好几个女生都在看着他低声议论。就在我担心我妈会不会又从小苏阿姨那里打听到什么,我妈却像完全忘记了这个人,没再提起。开学前我说:严宇山“好像”和我一个学校。她也一点反应也没有。还以为她对我的成绩已经破罐子破摔,有天吃饭我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最近怎么没听你提起严宇山。”

我妈头也没抬,

“为什么要提?”

她的语气就像和我说今天猪肉涨价了一样,淡漠又寻常。但我知道,这种态度才是不寻常的关键。

她和小苏阿姨闹不愉快了吗。我想问又犹豫着没敢问,我妈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补上一句:

“最近很少和你小苏阿姨联系了,大家都有个家要顾…”

我妈像要说下去,但看了我一眼,又合上嘴。

此后我没再提起小苏阿姨,也没再提起严宇山。妈妈说得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事。心再宽总关心不到别人那里去的。

4

但那天我看见严宇山,确是个意料之外。特尖班在顶层,我的教室在一层,能遇到不是件常事。

下午回到家,放下书包,我顺口就和我妈提了一嘴:“跟你说个事儿。”

话还没说完,我看见她坐在客厅沙发上,像丢了神,围裙也没脱。

“怎么了?”

“小苏阿姨走了。”

“啊?走哪去了。”

“她跳楼了。”

我妈左手手心紧握着右手手背。十个指头红红的,还带着苋菜的汁液。看起来刚刚应该在准备做苋菜汤。

“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天,说是抑郁症。从十五楼的天台跳下来的。走的时候是白天,十点多,大家上班的上班,买菜的买菜,没人看见她在天台。她自己安安静静跳下来的。

连死也替别人想着图个什么,走得那么匆忙,一声招呼也没有。你说她怎么这样想不开?”

我妈自顾自的说,我一时不知道回些什么。

“妈……”我小声喊了她一声。

她把手在围裙上一抹,围裙上一下子也变得红红的一片。手上,脸上,围裙上,到处是苋菜的紫红色,她起身:

“饿了吧,给你做饭去了,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事来着?”

“没,没什么。”

5

这么说来,我突然想起小学毕业以后,我还见过一次小苏阿姨,那时候我刚上初二。

不知道是我审美发生了变化,还是小苏阿姨真的老了,她没印象里那么好看了,脸色发黄,像涂了层腊,脸上干瘪瘪的。但打扮还是这样的打扮,红颜色的运动鞋,上身一件厚厚的褐色长羽绒衣,羽绒衣不太合身,大大的一件像要把小苏阿姨整个包裹起来,连手也露不出。

那天我陪我妈和小苏阿姨去逛街。记忆很模糊,初二的我打心底里讨厌和大人去逛街,到店里就找椅子,一坐老半天,然后到下一间店也这副样子,几乎在给每间店的皮沙发做质检

而我妈正忙着给小苏阿姨挑衣服,小苏阿姨件件都看看,又件件都略过。走了一溜,少有的停留在一件白绒袄子面前,袄子一摸上手,油光滑亮的。她里里外外看了好几下。我妈看她跃跃欲试,忙凑前去:

“这件就很不错啊。”

她喊来导购,那人从前台处伸出脖子看一眼,踩着嘎吱嘎吱响的高跟鞋,一手从小苏阿姨手上接过那件衣服。

“这件是新到的款,内衬里头夹了灰鹅细绒,价格比较高呢。你可以看看那边的。”

话没两句,我那泼辣的妈就听懂了导购的意思。走前一步挡在小苏阿姨面前,“灰鹅绒的怎么了,你摸摸她身上这件,名牌货,可不比你这破烂档次高多了。”我妈拉着她走前一步,小姑娘估计也被吓到了,没见过这种情况,当下连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小苏阿姨攒紧了她身上的羽绒,扯起嘴角。“算了,没事儿。我们再看看。”

最后到底是没买那件白绒袄子。我妈又拉着小苏阿姨逛了好几间别的店,也没试着合适的。那天回家前,小苏阿姨热心的请我吃了草莓圆筒冰淇淋,走前摸了摸我的脑袋,空着手回了家。

“那天要是买了那件白绒袄子就好了。她穿那件肯定好看。”那件事过去很久,再路过那间店我妈又提起这件事。橱窗里已经看不到白色袄子的踪影早就换成了新的时装。

6

就在我妈告诉我小苏阿姨自杀的第二天午休结束,她给我发了条短信,“放学之后去找严宇山一起回来,妈先去小苏阿姨家帮忙。”

我和严宇山碰面后,打了招呼就再没说过话。所幸上车前没遇上什么熟人,我猜他心里也这么想。他坐前排,我坐后排,一个男人在前头开车。车里的靠背皮子很软,没有皮臭味,倒有一股浓烈的女士香水味,我瞧见车前头也摆了一瓶小样。小苏阿姨估计不会用这种香水。

“吃饭了吗?”

前头开车的男人突然开口问我。我摇头。

“也到饭点了,待会一起吃些。”

“…”

“对了,你叫婉心吧。后排有水,渴了自己喝一点好吗。”

“谢谢叔叔,我不渴。”

男人的声音和严宇山的很像,低沉却不冷冽,我一抬头,车前镜上就显示出一张亲切却尽显疲态的脸,眉眼和严宇山很像,笑起来一对酒窝浅浅的挂着,领带的暗纹很好看,夹子上系了一朵服丧用的白色小花。

我不时抬头观察前视镜里的模样,我想他看起来没有我妈说得那么十恶不赦,也不是恶狠狠的长相。但我妈也说过,知人知面不知心,要连着小苏阿姨的份一起讨厌他和严宇山。

可是说到底,我妈也没告诉我,小苏阿姨到底讨不讨厌他们。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论证这个的判断。

7

严宇山家里人很多,我妈和另一个阿姨走来走去在派茶水,屋里一大半看起来都是小苏阿姨娘家那边的亲戚,女人们穿着紫红的亮橘的裙子,踢着或高或低的软皮鞋显得有些艳俗,嘴巴像停不下来,边磕瓜子边大声的说着不知道是粤西还是粤东那边的客家话。我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应该和主角小苏阿姨无关。男人们个个穿着厚皮衣,一边咁着茶一边吞云吐雾,手势挥得要紧,像在谈论国家大事。我经过时还不忘盯着我的校服裙子瞄几眼。

我挤过堂厅,看到我妈在厨房煮茶。

她见是我,把壶里的热水加满,热气一冒,眼镜上全是水雾。

“心心,你要知道,没有谁会一直记着你,人走茶凉,这话总是不错。”我妈边加水边说,我端过茶碗,碗很烫,我吃痛的叫一声。

“不用帮忙,你进里屋做作业去吧。”

可我不想去里屋,严宇山在里屋。

而且我更不想和他一起写作业,于是我又坐在了外面的角落里。

开车的男人,就是严宇山的父亲,一直坐在电视柜旁边的椅子上,小苏阿姨的遗照就摆在中央电视柜的桌子,他苦着张脸,偶尔转过头看看蜡烛有没有熄。有人来找他说话就说一两句,没有的时候就呆坐在那,看着周围人走来走去。屋里很乱也没人在意,唾沫横飞,我不知道是不是本来就这么乱,但午后人走光了之后,厅堂突然亮起来,很大,比我想象中还大,但空旷,桌子上的水果像是放了有两个星期的样子,窗玻璃上一层油腻腻的渍。

电视机被搬到了里屋。我听着声音走进去,严宇山在看电视,电视上播着恐龙精灵。恐龙精灵我小时候看过,讲的是小男孩的哥哥被魔王抓起来,魔王把他的心偷了,哥哥没有心,小男孩就到洞穴里哭着乞求恐龙精灵把哥哥的心找回来。最后小男孩有没有把心找回来,我忘记了,只记得小时候看到这一幕很着急,人没了心不就死了吗。

哼着恐龙精灵的歌我不知不觉一个人走出了房门,外面下着雨,我没带伞身上却没有湿。风也不冷,吹在我的身上热乎乎的。

我看见小苏阿姨在院子里,推着她的大轮自行车。我喊了她一声,她似乎早就知道我在这,笑着朝我招招手。

“好孩子,能帮我把这个给阿山吗?”

她递过一个保温袋,我很熟悉这个袋子。也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阿姨,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她摇摇头,又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还像以前一样好看。

等我接过保温袋,转身想和她说再见。背后却只有大轮自行车靠在一边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是我妈把我摇醒了。我趴在桌子上,严宇山还坐在我隔壁,眼睛直直的盯着电视上的恐龙精灵。和刚刚的姿势一样。

“严宇山,我觉得你不该坐得离电视那么近。”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说话。他转过身,望着我,眼圈却红了。

8

南方的四月最喜欢下雨了,不大不小,绵绵细细的雨。小街上种了很多观赏用的芒果树,这时还没结果,叶子的新枝刚冒出来,被水打得湿湿的。地上也湿湿的。手摸上地面,却不太冷,树皮和屋檐的角落冒出一层绿油油的厚厚青苔,万事万物都趁这个春天紧凑的生长。

我走出那个大房子,风里有叶子的味道,还有烧过的檀香味。我撑着伞,严宇山也撑着伞走在我身后。突然认真的叫住我:

“他最后找到他哥哥的心了吗。”

我有些意外,想了一会,摇摇头。

“我不记得了。”

9

也是在这种时候的许多年前,脚上踩着草鞋,露出白白的脚腕,她一深一浅走在水稻田里,雨丝打在脸颊上,风拨乱了她的发梢。把帽子吹落在路边。

远处一个男人衣袖高高的挽起,拿着笔正蹲在路旁的灌木边写写画画。不时摇头挥手驱赶蚊虫。她走到他身边,捡起草帽,他抬头,雨停了,厚厚的云层散出光。对视时,笔掉在地上。他想捡起却差点摔了一跤,笨拙的向她问好。她笑了,一句话没说又走回田里。

这是他们的相遇。

等拔过草,弟弟妹妹的衣服还要补,草垛里的猪还等着喂,还要去山脚打两桶水,晚些再到山里拾柴烧饭。风吹得很大,但她不能停下,得从白天忙到夜晚,得从立春忙到霜降。于是,他也等,在任何她需要的时候帮上一帮。

很快,风再起时,他结束下乡的生活,他说他想带她一起走。

于是,她离开了那个家。第一次,她感到日子在变好,她拥有了一个可供支配的空间,生儿育女,烧菜做饭。不用再到田里忙忙碌碌的生活很清闲。但没有人教她在过上新潮的日子之后目标是什么,该去做些什么,她还能为谁做些什么,城市的生活对她来说过于复杂了。

“你以后不用再来学校接我了。我叫我爸开车来接。”

“你能不能让我清净会,不要做无谓的事情。”

“姐,这个月的钱怎么才打过来。”

结婚时买的自行车忽然蒙了灰。家里忽然变得很空,她忽然觉得时间有点太长。

怎么样才能让时间重新转起来,她想不到,但她理解大家的选择。大家都幸福的按着自己的齿轮活着的时候,如果没有可以帮上忙的地方,也不该打扰。

10

地上还那么湿,芒果树又大又绿,只能从枝叶的缝隙里看见街上的小道,他穿着新买的球鞋在楼下早餐店吃了小笼包;他开着车,带了新的领带似乎心情很好。

风又吹起她的发梢,她站在可以看见城市街景的地方,有些想念家乡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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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看到这里。




这篇一开始写的时候投入了很多心血和个人情感。再读觉得写得很糟,但怎么改也写不好,问了朋友的意见,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还是决定以这个角度完成。事情原本的样子是什么我不能下定论,但以这篇作品的形式刻在我的记忆里,应该对我而言是另一种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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